凤凰网原创 | 那个跑得最慢的女孩
这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。
巴黎奥运会的主题是“男女平等”,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宏大的宣传口号,但对阿富汗女子短跑选手尤索菲·基米娅来说这是切肤之痛。
8月2日法兰西体育场女子100米跑资格赛,跟过往两届奥运会一样,基米娅没能闯过这一关,她很快落在队伍最后面,最终跑出了13秒42,最后一个冲过终点。这是个比较“业余”的成绩。但不要嫌弃阿富汗女孩跑得慢。她能跑就不错了。因为她们甚至不被允许跑!
三年来,为了躲避重新上台的塔利班政权对女性自由的限制,基米娅逃到伊朗再到了澳大利亚,不能回阿富汗,但她没有放弃跑步。这次她以“流亡”的身份代表阿富汗跑到了巴黎。
基米娅不是一个只在乎自己的姑娘。在巴黎北部的Comlexe sportif田径场,一天训练结束后,基米娅在场边坐下来,一边咳嗽一边对凤凰网说:“阿富汗女孩现在彻底失去了参与体育运动的权利,这公平吗?所以我更要坚持跑。不然我们会被忽略。”
有些人跑步是为了跑得更快,有些人跑步仅仅是为了做一个完整的人。
凤凰网《凰家看台》原创出品
作者 | 丰 臻
编辑 | 闫小龙
不是所有女子100米跑选手都能直接进入第一轮预赛。36位水平最低的选手会先被分成4个组参加资格赛。奥运会最喜欢把外卡发给100米短跑选手,因为这个项目耗时最短,不会浪费太多时间。
基米娅是36个人里PB(个人历史最佳成绩)倒数第三糟糕的人,只有赤道几内亚的Sefora和南太平洋岛国图瓦卢的Temalini比她慢。
她在2024年的最新国际田联排名?至少在3000名开外。她在这一栏里的官方数据是空白的。
法兰西体育场起跑线上,她像过往一样戴黑色头巾,长袖长裤。但跟在东京时相比,她头巾的造型有一些变化。这回她用黑布把头发绑了起来,后面留了一条黑色的马尾。这个装饰比之前更自由、飒爽。
她心态挺放松的,起跑前还在磨磨唧唧地跟看台上的观众打招呼。不过最终成绩不算漂亮,她出发不到20米就落到了最后,无缘晋级下一轮。
这大概不是她的最佳状态。基米娅到巴黎后感冒了很长一段时间,比赛当天咳嗽还在继续,这影响了她的发挥。此前曾连续两天,凤凰网记者在田径训练场上没有看到基米娅的身影。
不过没关系,她已经是阿富汗历史上最伟大的短跑选手了。因为她真正的对手并不在跑道上。
这是一场漫长的阿富汗女性争取人权的比赛。
2001年11月,塔利班失去了对阿富汗的控制。这件事对阿富汗体育最直接的影响是:他们重新进入了国际奥委会的版图。此前,因塔利班禁止女性参加体育运动,国际体育组织把阿富汗排除在外。
2003年巴黎田径赛世锦赛,也是在法兰西大球场的起跑线上,女子100米短跑选手利玛·阿兹米成为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参加世界大赛的女选手。
这张外卡资格来自于国际组织的“人文关怀”。利玛·阿兹米并不是专业选手,正在读大二的她被发现比其她女孩子跑得快一点,就得到了参加最顶尖田径比赛的机会。她练了三个月,然后花18秒37跑到了100米的终点。
18秒37,不可想象的差距。简直是阿富汗被文明世界远远甩在身后的具象。
塔利班政府虽然一度倒台,民间意识形态还根深蒂固,不是所有姑娘都敢参与到她们本该随意能参与的运动中。不过在女子100米跑这个项目上,阿富汗有人前赴后继,利玛·阿兹米之后是罗比娜·穆基亚尔。
2004年雅典奥运会, 17岁的穆基亚尔跑出了14秒06。把阿富汗女子100米短跑国家纪录提升了4秒以上。
14秒06,在专业领域依然是一个极慢的成绩。
2008年北京奥运会,阿富汗本打算派出一位叫阿哈德娅的姑娘参赛,但这位选手因为受到极端分子的死亡威胁而放弃了,已经在银行上班的穆基亚尔不得不临时顶替阿哈德娅,第二次匆匆忙忙参加奥运会。
穆基亚尔在鸟巢跑出了14秒80,没有突破,但留下了一句话:“阿富汗女性能来参赛本身就相当于一枚金牌。”
2012年的伦敦碗,塔米娜·科西斯塔妮成为历史上第二位站在奥运百米跑道上的阿富汗姑娘。科西斯塔妮跑出了14秒42,不算快。但“觉醒”的科西斯塔妮后来成了社会体育活动家,为阿富汗女性的教育、运动权利奔走疾呼。
2021年东京,基米娅已成长为专业短跑选手。经过多年日复一日的训练,她在东京国立竞技场跑出了13秒29!尽管,她在自己的小组还是最后一名,但这是阿富汗女子短跑单薄的历史里的第一个“13秒”。
从18秒37到13秒29,这缓慢的进步得益于那段时间姑娘们渐渐可以自由外出、上学、运动。据阿富汗奥委会主席瓦里·拉希米介绍,2021年之前,阿富汗女性参与运动的比例一度从0%提高到了20%。如果一切继续照此方向发展该多好,哪怕慢一点。
但正如你所知道的,巴黎奥运会时的情况不一样了。塔利班在2021年8月重新上台控制了阿富汗。所以三年后,谁会苛责一个阿富汗妹子没有跑得更快?
从“社会活动家”手里接棒的就是漂亮的尤索菲·基米娅。
这个时候,阿富汗女子短跑变得更系统化了。国家队教练从伊朗的阿富汗难民家庭里找到了基米娅——一个视伊朗女子短跑运动员图西为偶像的姑娘。20岁的基米娅得以代表祖国参加2016年里约奥运会。她在里约跑出了14秒02,新的国家纪录诞生了。
基米娅是带着成绩之外的心理负担来巴黎的。
跑过终点后她没有做太多缓冲,很快定定地站在原地,撕下自己的号码牌,向看台上的摄影记者展示号码牌背面的几个字。那是她在比赛前写好的几个英文单词:“Eduction 、sport ,our rights”。
”教育、运动,我们的权利。”
基米娅的英语拼写看起来还不那么精准,Eduction这个单词里少写了一个“a”。不过她已经能用流利的口语跟人交谈。近两年她都生活在悉尼。
此时的阿富汗代表团是巴黎奥运会里最特殊的团体,因为他们在“流亡”——
主席拉希米日常生活在加拿大;女子公路自行车选手法莉巴、尤尔杜兹生活在瑞典;男子50米自由泳选手法希姆生活在德国;男子100米短跑选手默罕默德生活在伊朗。
只有男子81公斤级的柔道选手萨米姆来自喀布尔。这是阿富汗奥委会和塔利班政权之间微妙平衡的结果,总得有一个运动员来自祖国本土。
他们有个共同点:都没有取得什么好成绩。
塔利班政府体育发言人阿塔尔·马什瓦尼在奥运会开幕前公开表示:“只认可三名运动员代表阿富汗。”他指的是三名男子选手。
这种赤裸裸的官方态度有点不可思议,但这是事实。据报道,塔利班近期关闭了阿富汗的几千家美容店,开始拘捕没有戴“合规头巾”的女性。
这个世界确实挺糟糕的。俄乌战争和巴以冲突的更血淋淋的残酷感,迫使看客们把目光从塔利班实施的“性别隔离”上移开了。
基米娅对凤凰网说:“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描述这个现状,为什么阿富汗女孩连出门跑步的权利都没有。但他们不承认也没有用,我代表的就是阿富汗。”
某种程度上基米娅是幸运的。
2021年8月,基米娅从东京奥运会回到首都喀布尔没几天,塔利班对大城市发起武装攻击,很多人仓皇而逃。在她认知中,塔利班让人恐惧。她父母就是在塔利班第一次执政时逃离到伊朗,她才出生在异国他乡。她记得阿富汗奥委会当时催促她赶紧走,她是在周五下午乘飞机离开的,塔利班武装在周日进了城。
如果你对三年前的新闻有印象,应该记得有一个没买到机票但急于逃离的男孩,紧紧抓住飞机的轮子试图跟飞机一起飞走,但当轮子在空中被收进机身时,他从空中掉了下来,地上只找到了他一半尸首。
基米娅在伊朗停留了大11个月,然后以奥林匹克难民的身份到了澳大利亚悉尼。她得到的资助还包括澳大利亚奥委会提供的一位专业教练员:约翰·奎恩。
2000年悉尼奥运会时,奎恩就是澳大利亚队短跑和接力项目的教练,此后他在多个运动项目里当过教练,经验丰富。奎恩把基米娅照顾得很好。去年杭州亚运会,站在基米娅身边的就是奎恩。
虽然成绩有点“业余”,但基米娅每天都要训练,只是因为基础薄弱,没办法有更大的进步空间。她说她的收入来自国际奥委会的资助,所以必须要做好运动员的本职工作。她有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兼职,但比较闲散,因为没有更多时间。
三年来,基米娅在镜头前展现得比过往更加大方了,这是显而易见的变化。她掌握了此前完全不懂的英语。在混采区,她很乐意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轮番提问,她手里一直拿着那个写了标语的号码牌,不停地展示。
这个场景说明,基米娅没有只沉浸在自己的侥幸中。尽管她承认此刻正在经历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之一,“我在我从小梦想中的城市参加奥运会。”
其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基米娅那天在训练场说的一句动情的话:“总有阿富汗的姑娘在社交媒体上跟我说,基米娅,别忘了我们。我不会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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